站在邓州市三贤路北端(半岛与蓝湾两个住宅小区交界处),顺着湍河上的橡胶坝隔河望去,你会看到一座普通的临河小村庄—— 它静静的,静幽得像千千万万个中国乡村一样; 它又是有故事的,它注定会因一位邓县家喻户晓的人物而被人们提起。 它就是邓县裴营乡东丁村。 在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解放前邓县的头号风云人物丁叔恒(乳名家光,绰号丁大牙)就诞生在这里。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随着电影《小花》的热映,加上后来电视、小说的传播,“丁大牙”这一人物形象早已在人们心中定格为无恶不作的大恶霸,他的家属子女似乎不是淫棍、赌徒,就是瘾君子、傻瓜,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新中国已走过近七十年辉煌的历程,我们有足够大的襟怀去面对一段沧桑而真实的历史。 在东丁村的走访中,一位村民得知我的来意后,热心地将我领到一座住宅处,并说道—— “这就是现在我二哥(村民按本家辈分称呼,即丁叔恒的二儿子)住的房子。” “前几天下大雨,屋内漏得一塌糊涂,没办法,才在屋顶蒙了一层塑料单。” “八十多了。” “拥有一手好厨艺。” “脑袋好使得很。” “错过了结婚时机,至今仍独身生活。” ······ 在那位村民的引导下,推开一扇虚掩的门,来到这处有点寒碜的、朴素的农家院中,看着房门紧闭着的低矮的两间正房,我瞪大了眼睛,满是疑惑——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丁叔恒的故居吗? 这就是那个10岁入私塾,14岁随着时任河南省督军署军械处处长兼山东陆军青岛武备学堂教官的父亲(丁振魁,字稚云)到济南读书的丁叔恒的少年乐园吗? 这就是那个受族兄丁雄东鼓励,因为考北京大学而改名“叔恒”,连考三年才考入北大预科班就读的丁叔恒的发迹地吗?
这位慈祥的老人就是丁叔恒的次子丁声照先生,早就听说他博闻强识,记忆力超好,《水浒传》能倒背如流。八十多岁的老人家,行动也还利索,精神头倒挺不错,思维清晰,他一边给我们打招呼,一边忙着给我们搬凳子、倒开水。待老人家坐定,我们很自然地就谈到了他的家、他的父亲、他们的过去和现在······ 丁声照先生指着他家前面的这座房子,很平静地说道—— “这才是我家老宅现存的唯一 一座房子,也是你们所说的‘丁叔恒故居’吧。” “它原来是一进院,东西两边有厢房。它原是我爷辈、父辈居住的地方。我50年春随母亲从四川逃回来时,只是在它里面住了一个月时间。在它的后面,即我现在住的这个小院,也是一座紧挨着前院的一进院,两边也有厢房,住的是佣人,正房是草房,开的门面西,便于佣人出入。” “它是我爷修建的,不是我父亲(丁叔恒)盖的。父亲不置家产,一生硬正。”
丁声照老先生出生于开封,成长在外地,在1950年春随母亲回来,仅仅在这座老宅住了一个月时间,即被赶了出来。出生在特殊家庭的他,当时才十四岁,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从此也使得他的生活步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现在的状况……这么多年来,你心底里怨不怨你的父亲?” “怨啥?不怨。” “解放前后,他有好多机会,都错过了。” “我母亲也劝过他,说国民党大势已去·······” “他不听,大有视死如归的态势。他过高估计了自己。”
这座孤零零的三间瓦房就是仅存的丁叔恒故居。它几易其主,现有一对老人在居住着。
透过设计得有点夸张的墀头,能让人感受到它当年的气势和威严。 穿过岁月的浓雾,让我们从从村民的口中、从记载的史料中、从丁叔恒同类人物的不同命运结局中,站在历史的今天—— 回望,丁叔恒到底是如何的求学、从政、起家? 钩沉,丁叔恒到底又有怎样的信仰、抱负、意志? 探寻,丁叔恒到底为什么不识时务、迂腐愚忠,失去了许多重新做人的机会?
从这里走出去的丁叔恒,还在北大读书的他,于民国十二年(1923),受当时的国会议员万鸿图之托,组织了一个叫“豫社”的政治团体; 民国十四年(1925年),加入了国民党的外围组织“新河南学会”; 民国十五年(1926年),北京大学毕业后的丁叔恒投奔镇嵩军(军阀[url=]刘镇华[/url]统率的土著武装,因驻地靠近[url=]嵩山[/url],故名镇嵩军,后被改编。)刘镇华部,两年后由刘镇华介绍,丁叔恒正式加入中国国民党,开始了他不平凡的政治人生。
民国十八年(1929年),丁叔恒代表刘镇华赴南京参加孙中山国葬,使得他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国民党上层要员,也可能因这一次特殊的经历,更加坚定了他用一生来践行以“民族”、“民权”、“民生”为核心的“三民主义”的信念与理想。 经过近十年的摸爬滚打,丁叔恒先后任邓县国民抗敌自卫团副团长、少校副司令员、国民党河南省党部执行委员、省党部监察委员、宛属党务督导、邓县党部书记长、邓县参议会议长、民国政府国大代表等职,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正式步入了他的邓县经营、人生政治经营的快车道。 他重视教育—— 民国二十八年(1939),丁叔恒在邓县大东门双忠祠内,创办私立双忠中学(邓州四高中旧址),自认校长,并邀请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驻老河口)、30军军长池峰城(驻得子桥)任正副校董; 师资贫乏,英语系毕业的丁叔恒兼英语教员; 丁叔恒参加学校的教学和管理,却不拿学校津贴,常到学生灶与学生蹲在一起吃饭; 没有教材,他组织教师们自编自印,教材内容以弘扬爱国主义、振兴民族文化、学习西方先进科技、培养学生报效国家、忠诚于民众为主旨; 学校每周举行纪念国父孙中山先生活动,丁叔恒在校训中常讲“人要有国格人格,礼仪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长,国之灭亡”。 他重视民生—— 先后建立卫生院、邮政局、难童教养院、社会大戏院; 建中山公园、苗圃、园艺场,组织灯展、菊花展; 开办实业、改良农业、兴修水利、植树造林、建仓储粮,兴建民宅民居、开展垦荒、安置灾民等。 他重视自治—— 在地方自治“管、教、养、卫”的旗帜下,丁叔恒充分利用自己民团司令等职位身份,左右了邓县的政坛; 他成立“邓县政治座谈会”,后又成立由12位老人组成的“耆老会”,作为政府顾问机构,从此清算账款、县长去留等等对上的问题一律由该会主持、裁决; 他在进行地方自治的同时,以增进人民生活的名义,也加紧了对人民的控制;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信奉曾国藩、崇拜希特勒的丁叔恒在推行地方自治过程中,加强民团武装建设,一边借剿匪排斥异己,一边开展抗日救亡活动,一边又注入了防共反共的内容。
墙体早现裂缝,屋瓦也已松动,形势风云突变,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但丁叔恒可能还在陶醉于他与国民党最高层的接触中—— 1948年5月,蒋介石在南京召开行宪“国大”,丁叔恒借参加会议的机会频频活动,以地方自治领导人的身份先后拜见了国民党要人李宗仁、白崇禧、陈果夫等; 白崇禧公宴国大代表时,特别介绍了丁叔恒,号召大家向丁叔恒学习,一律返乡自卫,直至消灭共产党; 丁叔恒拜见李宗仁时,李不仅笑脸相迎,且深情地说道:“这几个月你们辛苦了……国军对不起你们!” 丁叔恒在南京时,最荣耀的时刻莫过于蒋介石请他吃饭,同时被请的还有其他几人,而蒋对他格外礼遇······ 不知是否因南京这一趟行程,更无人能动摇他“一臣不事二主”的信仰,反正作为国民党员、县党部书记、省党部执行委员、监察委员、军统中统高级义务调工的他誓死维护的是国民党的统治。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他就参加抗日统一战线;蒋要“攘外必先安内”,他就与共产党过不去;蒋掀起反共高潮,他就死心塌地与共产党为敌!
就在中华人共和国成立的前夕,1949年9月丁叔恒只身逃到重庆,见到了陈果夫、阎锡山及地方自治村治派,谈到宛西地方自治和返乡问题,张群的秘书长刘宗宽曾对丁叔恒说道,“返乡打游击,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知难而退,永远不能成功。” 1949年11月,在四川奉节,丁叔恒追随127军军长兼河南省主席赵子立;同年12月27日,赵子立在四川省旺苍县木门堡率部起义,但是丁叔恒坚决不同意赵子立对形势的分析和起义建议,独自带领公教班及310师的两个营潜逃到剑阁,准备以一己独木来撑已倒大厦,计划东逃武当山继续反共打游击。1950年1月22日,丁叔恒在四川南江县官路口被迫缴械,后被检举解回南阳羁押。
如今的丁叔恒故居的墙壁上清晰地保留着毛主席的头像及“忠”字图案,这无疑是解放后新的屋主人所留。看着这几乎用一生去防共反共的丁叔恒故居里的共产党的伟大领袖毛泽东的头像,不仅让人感慨万千—— 生命到最后的丁叔恒为什么还没与时俱进地理解孙中山曾说过的话“顺天意,应潮流,合人情”、“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1919年丁叔恒在北京大学读书时,毛泽东也正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当管理员,丁叔恒当然也不了解毛泽东,假如他们有那么个机会谋面,丁叔恒的历史人生又将如何呢? 历史无法假设,中华民族选择了毛泽东和共产党。凭智慧、勇气、意志些许改变了邓县面貌的丁叔恒,因所受教育和信仰的局限,又怎能不注定是个失败者呢?
据丁叔恒的次子丁声照先生介绍,现在新修建的穰邓大道入东丁村路口东边的这两间房子旁,就是其父亲于1950年12月20日被政府正法后,草草埋葬地。
在东丁村的南边,有一片坟茔地。2009年10月,在丁叔恒次子丁声照先生的张罗下,家人从已很难找到丁叔恒遗骨的的埋葬处,象征性地铲了一些土,将丁叔恒与妻子尹淑敏合葬于此,并立碑记念。几十年后,丁叔恒也算与已故的家人团聚在一处。
可能考虑到丁叔恒生前特殊的身份,丁氏后人没有在碑文上方雕刻普通常见的“流芳千古”、“光启后人”等词语,只是镌刻着很质朴的、真诚的、毫无争议的“铭记亲情”四字,显得异常平淡、低调、真实。 转眼间,丁叔恒离世已将近七十个年头,世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立足现实,放眼历史,我们不戴有色眼镜地去审视他生命中的重要节点——
在抗日战争中,丁叔恒领导邓县民团,汇剿土匪,抗击日寇,保家卫国,安定一方; 在抗日战争胜利后,丁叔恒完全走上了与共产党及其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为敌的道路,将地方自治民团完全变成了国民党的地方武装。
接触到当地上了岁数的村民,通过他们的只言片语,也许我们能了解到一个更真实、更生活化的丁叔恒—— “丁叔恒的爷叫丁临湍,字云溪,清代廪贡生。当官时,民间口碑较好。丁叔恒的父辈三人,都是一代名流,要么为政清廉,要么和乡里、善持家。” “丁叔恒北京大学毕业后,据说在新乡当县长离任时,归途旅行费靠朋友帮助才得以返乡。” “每年旧历年,三十或初一,丁叔恒总要回村一趟,不分富贵贫贱,挨家挨户拜年,若要碰上较贫困的,常常还要资助几块银元,三两斗粮食。” “每次回村,一到杨埠口,便下马,马有随行马夫牵着,自己逢人就打招呼。一点架子也没有。” “丁叔恒一生不贪财,不买地不置房产,不续婢纳妾,一生粗衣蔬食。” “丁叔恒不许村民叫他司令,必须按字排辈称呼。” “1949年丁叔恒逃到重庆时,时任西南军政长官公署作战科长卢继东曾对他说‘国军百万大军在淮海一战几乎全军覆没,鹿死谁手业已明确’,可他硬要返乡打游击反共,可见有点不识时务。” ······ 在交谈中,明明知道假设无用,村民们还是有种种设想—— “假如解放前夕他没能接触国民党高层······” “假如他早期能够接触共产党······” “假如他跟随127军军长赵子立起义······” “假如他随国民党逃到台湾······”
起身告别丁声照先生时,我们再次环视先生现在所住的小院:地面也没硬化,墙边空地种那么一片苋菜、几株丝瓜、几窝笋瓜······绿意满眼,瓜果挂架,虽有一些杂物和野草,但给人的感觉倒也敞亮、整洁。 这里既没有了当年的荣耀,也没有了过去的慌乱和紧张,一切归于宁静、平淡、安闲!
附录——
一、丁叔恒妻子和后代
丁叔恒的父辈和妻子都不是作恶多端之人。尤其是丁叔恒的妻子尹淑敏还做了好多善事好事,村民们谈起来她,惋惜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丁叔恒与尹淑敏育有两男两女。长子丁声颂1949年毕业于上海医学院,退休前为上海第一医科大学教授,治学严谨,敬业爱岗;次子丁声照,博闻强记,在家务农;长女丁庚先,内乡师范毕业,现务农;次女丁荷先,务农。 二、邓县曾广为流传的顺口溜 “丁大牙,卢大牙,后头跟个孟继华。孟继华打游击,后面跟个王乾一。王乾一不当家儿,后头跟个陈瘪三儿。陈瘪三儿好喝酒,后头跟个张子久······ 三、丁叔恒诗词两首(也许可帮助我们了解丁叔恒的思想、信仰) (1)爰举义旗,挽兹狂澜,作中流之砥柱,拂青天之云翳。 凡我将士,义切同仇,万裏从征,勿辞汗马之劳;百战艰难,更宜视死如归。 务达扫穴犁庭之效,痛颔黄龙之功。成则为少康之三千,不成则成田横之五百 (2)谁教大错铸九州,半生戎马付东流。秦镜偶照真相霉,新潮欣逢洗旧愁。十年幻想寄曾胡,一旦解放增玷污。痛心另度新生活,挥手永别旧家族。三月蜀居非不乐,一念还乡添旧恶。音书不随夜雨至,庭训总在梦中索。
作者:笑熬浆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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